爱上骗子
2001年 每个人都开始玩网络游戏。我也如此，傻逼似的。我每个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带着体温的钱交给电信局和开软件店的，换回一些类似废纸的收据和充值卡片。接着上网登录，充值，陷入不可救药的泥潭里。
我几乎玩遍了所有网络游戏，然而一转眼又来了一批。这些泊来物像几十年前侵华的鬼子般前赴后继，不过产地换了一个。那个原本对于中国人而言只出产汽车，人参和美女的国度，如今渐渐变成中国的闲人们梦开始的地方。
我喜欢骗人，这个爱好在我第一次撒谎的时候埋下了种子，并在网上生根发芽。我流窜在论坛和聊天室里，扮成所有无知少女迷恋的明星偶像，然后在一群恐龙的不屑里落荒而逃。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骗子，是在网络游戏里第一次骗人之后。那是个简单的故事，那人和我交易时把东西扔到地上后毫无防范，于是我拿起他的东西时也拿回了我的。我在他的叫骂里下线了，那些残留在屏幕上的脏话对我而言如此苍白可笑。我给了自己个理由：谁叫这厮没教养――当然这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但是，骗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我登录游戏，我注册人物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明星的名字都被抢注了，所有带一丝文化色彩的名字一律闲着，看得出我正有幸和一群文盲在一起。我随手起了个名字,又做了几道做过无数次的选择题，诸如选择战士或法师之类，衣服裤子的颜色等等....终于登进了这个花了我28块的游戏。
像过去一样，数字化生存开始了。LV变高了，升级需要的EXP变高了，HP，MP一切数字都把我的通宵达旦和网费伪装得颇有意义。有时经过网吧看见那些双眼熬得通红与自己一样傻笑着的脸，我觉得这种幸福生活是真实的。
每次一上线，就意味着一场新骗局的开始。跟一群没文化的人在一起玩游戏的好处是，他们有着一种被叫作“单纯”的愚蠢――这是看日本漫画和青春偶像剧培养出来的――他们的这种属性往往以被我骗得惨不忍睹终结。有时个别人妖会一直哀求我，打出大量夹着错别字的甜言蜜语，诸如哥哥是好人还给我东西吧之类。这种人的下场往往只有一个：被我骗第二次。
那个蠢货揣着那笔巨款买下了我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垃圾，我撒腿就跑。我身后那人正为自己以低于市价的价钱捡了个便宜兴奋不已，此时此刻我们对对方的看法想必相同：这个傻逼！
我溜出好远，不一会公频里尽是愤怒的叫骂声。我高高兴兴的欣赏着，如同遭遇一场行为艺术。突然我看见有人在呐喊里叫卖一个精品武器，那人叫可爱妹妹，光看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没有文化等着人去骗的小妹妹。我不由蠢蠢欲动，马上喊给她一个天价。过一会她回话了，让我去找她。她的言辞傻气十足，充斥着“哦”“呵”之类语气词。屏幕前的我淡淡一笑，骗的就是你。
我们在一个游戏场景里见面了，她一身极品装备，对于骗子而言确是尤物。我们交谈了几句，便开始交易。我用了最简单的骗术，金额里少打了一个0。虽然这游戏通货紧缩，买东西动辙几十亿，数额巨大不易发现，但我依然未敢奢望能一举得逞。我早已盘算好了托辞，一旦失败就换招，乃至真买――毕竟人力有时而穷，就算是中国电信也有为人民服务的时候。
但出乎我意料，她毫不犹豫按了同意交易。我呆了呆，赶忙脚底抹油。她也跑开了，我忍不住狂喜，在屏幕前哼起歌来。
几秒钟后，我发现她给我的是垃圾假货，大概是我骗人的时候紧张了点。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骗，损失不大，按价差来算我亏了点，但对我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但我还是不爽――在一个人妖的算计下，我被狠狠的耍了一通。并因此得到了那种最为愚蠢的下场：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第二天晚上我上线时，有人用私聊频道对我说了句话：“HI，你上当了。”是那个可爱妹妹。
我马上回了句 我*你*的。
过了一会她回我说：“别骂人啊，你不是也骗了我么？”结尾她打了个笑脸。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她的糖衣炮弹让我不好再骂人，便索性不理她。我跑到市场开始行骗，昨天的损失怎么样也得补回来。
过了一会忽然有人大喊我是骗子，正是那个可爱妹妹。几个正要上勾的傻瓜落荒而逃，我知道今晚没戏了。网络游戏里的信誉何等脆弱，只要一个人造几句谣，泼几瓢脏水，就是GM来了也说不清。我一下子火了，这人妖居然得寸进尺，拆我的台她有好过？
我泡了杯茶，回来开始刷屏。当然是照人妖这个七寸狠打。毋庸置疑，这种恶斗除了我们两个最终名誉扫地：一个是骗子一个是人妖外，不会有其他结果。但为争一口气我还是义无反顾的一边喝茶一边浪费网费一边刷屏。
刷了一会，她传了个私聊来说：“你觉得好玩么？”我没理她，趁着她发私聊，我比她多刷了两句。
“我又没诬赖你，你敢说你不是骗子――我是夸你啊，你不觉得骗子挺酷么。”她又传了句话来。
“我也没诬赖你，你敢说你不是人妖――我也是夸你，人妖也挺勇敢的。”
“我真不是人妖，人家是美女哦。”她传来一卷傻气十足的话，我刷屏累了，便停了下来。
“人家真是美女，你有邮箱么，我传个照片给你。”
“没有。”我怕她传个什么病毒过来，一口回绝。“今晚的事到这算完。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别这样啊，交个朋友不好么？”
我没理她。我对这种握手言欢不打不相识的结局毫无兴趣，印像里那都是流氓们干的。再说我也不用什么朋友，跟这些小孩交朋友累赘。
她突然传来一句话：“知道我为什么骗你刚才还坏你事么？你有没有想过，缘分有时是骗子遇上骗子的结果。”
她的话改自伏尔泰的一句名言。我发现自己看走了眼，显然她并不是一般那种没有文化就等人去骗的无知少女。她的傻里傻气看来都是装的――当然包括她的名字。
我对她一下子充满了好奇心，回了一句：“也可能是人妖遇上骗子的结果。”她也不以为忤，又回了句话，我们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聊了一会儿她说见个面怎么样，我答应了，就相约到市场最大的商店旁见面。我没敢大意，怕她摆的是鸿门宴，埋下人手就等着我上勾一顿毒打。我到的时候远远的观望了一下，发现她已经到了，还是那身令人眼红的装备。路边一群傻逼问她卖不卖，各自开出恬不知耻的低价，她爽快的答应了。我知道，再过一会那些人十有八九会被骗得倾家荡产。
我走过去喊她。她见到我便没再理那些人，向我走过来。“看你这身，够酷的。”她说。我回了个私聊：“你的也不错，一看就是骗子。”“同志嘛。看你出道也不算短了，骗到了多少？”我检视了一下，便报了个数――这个数我相信普通人玩到游戏公司倒闭也挣不到。她听了没再说话。我猜想着她现在目瞪口呆的样子，颇为得意。网络游戏里的东西除了能够打架消磨时间浪费网费，最大的功用就是拿来炫耀。在美女名车豪宅巨款越来越遥远的时代，服务器里的装备金钱不失为老百姓虚荣心的一条出路。
她久久没有出声，我想着她是不是被我的豪阔吓得昏倒在了电脑前。过了一会她打出一句话来：“你现实里一定很穷。”
我一直在想，李嘉诚一定不会玩网络游戏，玩网络游戏的人也一定不会变成李嘉诚。事实上我在网吧里见到的大多是民工和烂仔，他们在2D和3D里，在数字和色彩里，在粗暴和狂野里进行着梦想的狂飙。
我在不用付网费的时候，也不会骗人。事实上我还是很老实的孩子，见到街道里的大爷大妈都要喊声您老好，时不时扫一下地，抓几个偷钱抢东西，还有骗人的坏人，没错，我是个片警！
我的理想不是警察，但也不是骗子。我像所有中国人一样，希望变成大款，明星，高官。但是二十多年下来，我在网下是好人，在网上是骗子。
我这几天上线一直碰到可爱妹妹，我们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好几次直接了当的问她：“你是人妖吧，不然你怎么有这么多时间玩？”――我的印象里敢于通宵熬夜的人不是男的也是丑得没人要的那种女孩。她总是答我她是美女。我也没深究，因为这无关紧要，我和她绝没意思发展到那种老公老婆假凤虚凰令人恶心的地步。
我和她合作骗了几次，都是骗月卡。我做卖，她做托儿。几次下来，我发现她的演技实在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因此我们很少失手，大部分上勾的蠢货都乖乖的交钱买了一个早已被我用掉并卖过无数遍的月卡号。分赃时她总说她随便拿一点就行，于是我每次都毫不客气的按六四分了。
我们也一起去干过练级做任务之类琐事。在这些过程中我深深的感到远不如骗人愉快，于是我想到也许我深陷网络游戏之中迷恋的只不过是那种拿了不义之财撒腿就跑的感觉。我跟可爱妹妹一说，她显得很理解：“游戏和生活，每人都有自己的方式。”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有种依恋之感。每次上线我都会先发个私聊给她，她也如是。她介绍了几个朋友给我，个个都坐拥极品，在服务器里却籍籍无名，看样子并非善男信女。我有时和她开玩笑说：“你们不是黑社会吧。”她一本正经的回我：“我是杀手。”
半个月之后，我骗到了一把极品神器。这是我玩这游戏以来最大收获，着实令我欣喜若狂。但我犹豫的是要不要告诉可爱妹妹，因为我想她一定会吵着借去试试。虽然经过半个月厮混，但我还是没法完全相信这个闯进我世界的女子。
我给了她我的邮箱。她寄来过她的照片，样貌清秀。但我没当真，毕竟我也把明星照片打上自己名字贴出去过。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应该是个女子，虽然这毫不重要。
我还是把我骗到极品神器的事告诉了她。我打定主意，她要是敢提任何非份要求，立刻和她一刀两断。好在她只是淡淡说了句恭喜了，便没再说什么。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接着又像沉进了一潭温婉的池水里。
我和她越来越多的在一起。无聊的时候，骗人的时候，游荡的时候，忧郁的时候。
我和她以及她的朋友们一起去骗过。他们花样真不少，扮起GM来像模像样。他们不知用什么法子注册了一个和GM名字相同的ID，配合上几个做托儿的精湛的演技，纵横四海，手到拿来。得手之后这些人相当冷酷，不是把那些气势汹汹前来寻仇的受害者狠揍一顿，就是把骗来的ID劫掠一空后删掉。我跟可爱妹妹说你们真够心狠手辣的，她打了几个笑脸：“我们做善事啊。我们删掉他ID让他们远离网络游戏，好好去生活啊。”“那你们自己又玩？”“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后来我一直在思考她的话。虽然那只是巧言修饰，骗子始终只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角色。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我虽然每天都告诫自己，那个可爱妹妹离我遥不可及，甚至只是个男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和她越走越近。虽然在呆板的2D画面里，我看不到她的一笑一颦，巧笑轻嗔，但她的体贴和善解人意还是融化了我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
我骗得越来越多，金钱栏里的数字每天都向上窜，我也因此生活在逃亡中。我的身影总是和打杀声紧紧相连。那个被我骗走极品神器的人追我追得最凶，如同《还珠格格》等滥情肥皂剧一般，他发誓要追我到天涯海角。他的势力确实够大，同伙遍布服务器，我几乎一露脸就有人上来招呼我。
我实在不堪其扰，决定约他谈判，想个什么法子把这事了了。我和他约在晚上见面，可爱妹妹也和我一起去了。我打定主意不把那一把极品神器还他，就给一笔钱了事。但我们一到发现周围尽是他的人，我们两个成了砧板上的鱼。
我硬着头皮把我决定赔的钱说给他，他坚决不干――这在我意料之中，我报的数虽大，但也还不到那一把极品神器价值的十分之一。
价钱在慢慢往上抬，已经到了我的底线。我传了个私聊给可爱妹妹，要是他再不同意，就扯呼或者下线。结果他的态度依然强硬，我看已再无余地，便暗暗准备给那傻逼一下子就跑。
就在我要下手时，可爱妹妹突然走过来，给我的交易栏里填了笔钱。“再加一半，再高没得谈了。”
那人最终还是没答应，于是谈判变成一场混战。可爱妹妹叫来了她的朋友，我们一打就是一个通宵。
最后两败俱伤，谁也没打赢。天亮的时候，众人纷纷散去。她对我说：“好困啊，我要下去睡了。”“好。”我说。此时我正点着烟，静静的坐在电脑前。烟雾弥漫中，我想着她走到我身边把钱填进来的那一刻和她就要离开的这一刻。尽管我知道我这种久经人生考验的人把这视为爱情有多么愚蠢，但我清楚，那被我抖落的纷纷扬扬的烟灰就是我被瓦解的支离破碎的防线。“88，说不定我做梦会梦见你啊。”她传了个私聊给我。“梦见我什么？”“梦见你在骗我。”
第二天我忙了一整天都没上线。第三天我上线时她也在，见我上来就责问我昨天怎么没上。接着她拉我和她几个朋友去骗月卡，我才想起我的卡也快没了。
我跟着他们到了市集，开始叫买。我和其他几人扮成卖卡的低价倾销，可爱妹妹就逼着那些卖真卡的人非先给卡不可。看着她一身好装备，那些人再无怀疑，把一条条新鲜出炉的卡号打给了她。于是不一会儿，这里就充斥着上当受骗者的凄惨喊声。
众人跑到安全地带，都十分得意。“你还有卡么，要没有我就帮你一块充了。”可爱妹妹对我说。我说了声好，便把账号和密码传给她。其实我挺不好意思的，因为我刚才其实没出什么力。
不一会儿她帮众人充完卡回来。大家都显得兴致高昂，纷纷嚷着再去做几单大案。我觉得有些疲倦，便告辞下去睡了。
我一觉醒来，想起今天是假期，便打开电脑上线。我发现自己对这个游戏越来越积极，似乎里面多了点甜腻的温情。WIN98的开机画面终于逝去了，桌面，网络图标，双击，游戏的快捷方式，双击，每越过一道程序都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小小涟漪，我知道自己在向幸福靠岸。
登录画面出现在了屏幕上，我打下了账号和密码，回车。画面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到角色选择的画面，却显出一句提示：您的密码是错误的。
连续打了几遍，依然如此。我明白是什么回事了。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的内容似曾相识：HI，你上当了!
[ 本帖最后由 maya1114 于 2008-7-7 00:0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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